逆行者之心(二)
霍连音被一句话困在墙角,视线时不时落到床上的挎包上,她是不是应该先把包拿下来?但她不敢动,喻若青去了浴室,她卓越的听力能捕捉到隐约的水声,乱成一锅粥的思绪在脑子里来回翻滚。喻若青没有立刻将她扫地出门,甚至允许她留下……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有救?尚存一丝被原谅的可能?
这丝微弱的希冀让她蜷缩的指尖回暖几分,紧接着另一个念头如冰水般浇下,不对,喻若青说的是不追究,她没有被原谅,喻若青甚至不需要她道歉忏悔事后补偿,就这么彻底剥夺了她获得心理安慰的途径,如果她就这么走了,她的余生都将因为自我审判而寝食难安。也许,喻若青只是没力气了但还没揍够才允许她留在这里,这短暂的留白,不过是暴风雨间歇的怜悯,是为了让她更充分地品尝这份惶恐。
但她依然给了她选择,她要留下,不管等来的会是什么,她只能留下。
刚亮起几分的心绪瞬间跌回谷底,甚至沉得更深,霍连音像只被抽去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蜷缩着蹲在地上,手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发烫的脸颊埋了进去。
她把自己团成一个结,一个无人能解,也无人来解的,死结。
温热的水慢慢漫过脚踝、腰际,暖意从周身包裹上来,喻若青向后靠去,闭上眼,任由水面没过锁骨,没过脖颈,漫过浴缸,淅淅沥沥落到地板上。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剧组里那张年轻而哀怨的脸,演出她角色生前的年轻艺人以为霍连音无端离组是为了躲她,好几天眼圈都是红的,哀的生动怨的真实,演出效果格外惊艳。
骄傲的、任性的、像一团不管不顾燃烧着的火焰般的霍连音,有意无意招惹了很多人的霍连音。
霍连音在关系前期展现出的特质几乎是完美的,她天生敏锐,善于观察,知道别人想要什么、安全边界在哪里、能承受什么。
当一个情人过于完美、过于符合需求时,往往意味着她隐藏了更深的、更真实却也更危险的部分。如果不是霍连音,她会觉得这类情人是针对她的杀猪盘。
喻若青意识到霍连音能给她带来完美情人的体验,也预料到她性格里致命的缺点,她也清楚她不可能只享受霍连音的优点而不承受其缺点,但她没有料到霍连音的崩坏来的那么快。
霍连音的离去,如同她的出现一般突兀,前一天夜里,那具身体还带着她的温度她的香气缠绕着她。
然后,天亮了,人走了。
是那天晚上自己的反应太过平淡,立刻就让她觉得无趣了?各种推测在脑中冷静地陈列分析,又逐一被她否定。
一连多日的刻意冷淡,让喻若青意识到霍连音在躲她。可为什么?思绪飘得更远,落在了容妧身上,更早的时候也有个女孩,也曾那样小心翼翼地躲着她,那一次,她少有地失了眠,深夜的寂静放大了一切杂音,包括心底那丝陌生的,名为无措的情绪。她开始反思自己的功利、自己是否过于严苛,是否在不自知时,将工作的标准带入了私人关系,让自己又成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存在,于是她尽力地尝试补偿,纵容那些捕风捉影的绯闻发酵,给予更直白的示好与庇护。
未曾想,却成了另一重枷锁,差点将事态推向无法挽回的地步。
她似乎总是这样,越是用力,把人逼得越紧,越是想要维系,越是徒留狼藉。
她会搞砸一切吗?她在意的人,最终都会以各种方式,离她而去吗?
当时她想,或许她应该对霍连音更好一点。
这个结论如此自然地浮现,带着一种自我检讨式的、令人安心的正确性。
然后,迎来了今晚。
那具年轻身体里爆发出的,混合着眼泪与暴力的疯狂,此刻仿佛还烙印在她的皮肤上,植入漫长的刺痛,知道第一次不做纳入颠覆她对性的认知的贴心情人,疯了一般用插入占有她,用内射标记她。
她从来没想过孕育一个孩子,并不愿为此冒一点风险,任李崇邦当着她的面吃下避孕药、发着毒誓预约结扎,她都没有松过口,还因此闹僵过,喻若青掌心覆着小腹,内里还残留着胀痛,她被一个小她那么多的女孩强行内射了,荒唐得她都想笑出声,万幸是没有怀孕的风险。
是她自找的。
是她先越过了界限,是她默许了危险的靠近,所以她来承受后果。
这个念头一经确认,便像开启了某个自我审判的程序,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前追溯,否定一切,从容妧,到李崇邦,再到更久远的、模糊的过去……她的人生仿佛就是由一连串的错误决策构成,每一个选择都导向更糟的结局。
像那只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最终引来了席卷一切的风暴。
浴缸里的水似乎正在慢慢变冷。
她想她要是好人就好了。
她要是好人,就不会和小自己十二岁的女孩发生关系;她要是好人,就不会利用容妧;她要是好人,就不会对李崇邦步步紧逼。
她要是好人……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日这所有加诸于身的屈辱与痛楚?
脑子开始有些昏沉,一滴温热,毫无征兆地滴落,极淡的粉红在水面上晕开来。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仰头,更多的温热便涌了出来,滑过她的上唇,带着熟悉的、微腥的铁锈味。
抬手抹过鼻子,她看着指尖那抹刺目的红,异常平静。
是鼻血。
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突发情况,她突然开始止不住地流鼻血,她的经纪人怕她身患绝症,紧张地带她去做身体检查,但各项指标都显示她很健康,在人均亚健康的时代她健康得都有些超模了,流鼻血是纯粹的心理因素和精神压力,是她的机体先她的意识一步崩溃了。
喻若青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霍连音好有本事,居然把她逼到这个地步了。
喻若青裹着浴袍,发梢还滴着水,她刚洗完澡,但并没有被热浴烘焙过的松弛酥暖,还有问题等着她来处理,她看着墙角那一团。
霍连音把自己蜷成一团,暗红的发丝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脸,只有单薄的肩膀在无法自控地耸动,那是一种连呜咽都发不出的,无声地剧烈地憾哭,像濒死前最后的颤抖。
喻若青的脚步没有停顿,她走到霍连音面前,站定,没有弯腰,也没有伸手,而是微微抬起一条腿,用膝盖不轻不重地顶起了霍连音深埋的下巴。
力道迫使霍连音抬起头,眼泪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惶惑、恐惧和等待最终审判的绝望。
“你是要接着哭,”喻若青的声音从上空落下,也许是哭狠了,传到霍连音耳朵里带着不真切的嗡鸣,“还是听我先说完?”
霍连音猛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遏制住喉咙里的哽咽,只剩下身体还因余悸而微微颤抖,她仰起脸看着喻若青,像抓住救命稻草。
喻若青收回膝盖,垂眸看着她。
“其实在我在决定接受你的时候,”她开口,字句清晰,“就做好了接受你可能带来的一切的准备。”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如水,“也包括,和你的关系曝光。”
霍连音顿时震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深海炸弹,短暂的寂静后,是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涛然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情绪,在无边无际的悲伤和自厌的泥沼中,陡然被一股狂喜没顶而过,又悲又喜,冰火交织,让她几乎窒息。
什么?我们的关系?
这是可以曝光的吗?
她几乎要语无伦次,这对于她这样一个习惯了地下情、习惯了被放弃、习惯了天亮就散的人来说,喻若青这句话,无异于将举世无双的珍宝,就这样轻描淡写地送给了她。
然而,喻若青摇了摇头。
“不可以。”
霍连音更加震惊地看着她,心脏像坐过山车一样冲上顶峰又急速下坠,却在下坠途中被一股更汹涌的热流托住,就算不可以!就算明知道不可以,明知道要冒着身败名裂的巨大风险,喻若青也……接受了她?
喻若青心知肚明,和任何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产生感情纠葛,她会面临怎样的境况,舆论的狂潮,道德的审判,那些唾沫星子都足以将她经营半生的声誉彻底淹没。
但如果,那个女孩是霍连音,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得益于霍连音以往积攒的差劲的口碑和风流形象,她在社会认知层面的身份,那个荒唐不羁的霍家二小姐,是远远大于她真实的属性的。
出于这一点冷酷的现实计算,霍连音,反而成为了她的可能性。
与其说喻若青一开始就知道霍连音是什么样的人,不如说,她是在看到霍连音是什么样的人之后,才决定伸出手。
她清醒地预见了这段关系最有可能的结局——崩坏与失败。她接受了这个大概率会发生的、如同死亡一般的终点,正因为接受了最坏的结局,她反而被解放了,她不再恐惧失去,不再焦虑未来,她获得了一种罕见的自由,去纯粹地体验过程本身。
因此,她允许霍连音靠近,最大限度地接纳并探索着霍连音这个复杂的个体,甚至纵容她的某些试探,这是体验的开放性本身。
霍连音还沉浸在那股被接纳冲击的狂喜与酸楚中,脑子晕乎乎的,像飘在云端。
然后,她听到喻若青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但我能接受的不包括今天发生的事。”
一瞬间,云端的暖意尽数消散,冰冷的现实如同坚硬的冻土,将她狠狠砸回地面。
后悔。
排山倒海的后悔,将她瞬间吞没,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
霍连音的手指颤抖着攥住了喻若青浴袍的衣角,她愿意承担一切,她愿意付出一切,她愿意七重火焰从地底升起,日夜炙烤她的灵魂,直到将污秽的欲望与疯狂的嫉妒焚烧殆尽;她愿意头顶生出荆冠,让每一根尖刺都深嵌入骨,提醒她曾施加于爱人的痛楚;她愿意赤足踏上烧红的烙铁,每一步都皮开肉绽,去赎清她玷污圣所的罪孽;她愿意被钉上命运的十字架,只求喻若青能原谅她……
她愿意和魔鬼交换一切,包括这残破不堪的灵魂,只要换得眼前人一丝半点的宽恕。
她乞求喻若青降罚于她。
喻若青问她,所以发生了什么?让她不辞而别,让她癫狂至此?
彼时喻若青扶着腰又有点站不住了,心里暗骂霍连音狗崽子体力有点太好了,转身挪到沙发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霍连音亦步亦趋跟着她,犹豫着站着还是坐下,她想靠喻若青近一点,然后,在喻若青扫过来的清淡眼神中,自觉自动地跪在了她脚边。
一五一十交代了发生过什么。
……
喻若青揉揉鼻梁,有苦难言,她就算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会料到当初痛击前夫的证据会在两年多后同样暴击到霍连音转而对她自己造成了伤害。
造孽啊。
于此,喻若青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问霍连音,要怎么样做她才能满意,才能不去记恨她的过去?
霍连音眨巴了一下眼睛,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着喻若青被浴袍带子勾束出的清瘦轮廓,不说话。
她能要什么呢?要时光倒流,在她八岁喻若青二十岁时就相遇,然后等她十年,将那个男人的痕迹彻底抹去,说出来她怕不是疯了。
喻若青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盛满了全天下委屈的眼睛,忽然感到一种束手无策,这不是谈判能解决的问题,也不是道理能疏通的阻塞。
霍连音对她前夫有着很强的回溯性嫉妒,几乎无法解决的嫉妒。这种嫉妒不关于现在,不关于未来,只关于那个她无法介入、无法改变的过去,它源于一种蛮横的、想要完全占有对方全部生命历程的欲望,甚至无法通过攻击嫉妒对象来缓解,喻若青一旦调停,反而会让霍连音陷入更彻底的癫狂。
李崇邦活着,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李崇邦死了,则会立刻被她升格为喻若青心头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一个无法逾越的白月光。
死活都不行。
无解。
这个认知让喻若青深吸了一口气,跟这个钻进牛角尖的小疯子讲道理,是没用的。
“你给我憋着。”喻若青下令。
憋着?霍连音愣了愣,尔后咀嚼着这两个字,竟有一种奇异的、柳暗花明的感觉涌上心头。
霍连音将发烫的额头轻轻点在了喻若青微凉的膝盖上,像一只终于得到明确指令的,惶恐不安的宠物。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几秒,她按捺不住,几乎是带着一点讨价还价的小心翼翼,闷声问:“要是我……我没憋住呢?”
这就是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错觉的叹息,然后,是喻若青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笑意的声音,“那你就可以不用憋了。”
霍连音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品味这话里的含义,就听到那声音继续道:“霍连音,你现在就可以自由。”
霍连音瞬间弹了起来,忙不迭地摇头,“不用不用!一定憋得住!肯定憋得住!”
喻若青不再看她,她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翻出了刺激到霍连音的视频,若有所思地看着。
然后,她调出了摄像镜头,将手机塞到霍连音手里。
“举着。”
霍连音懵懵地接过,依言举起,镜头对准了她们。
下一刻,喻若青的手掌覆上了她的后颈,微凉的指尖插入她散乱的红发,将她的脸轻轻按向自己。
然后,一个吻落了下来。
霍连音能感觉到喻若青近在咫尺的呼吸,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沐浴露香气,大脑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恩赐而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承受。
轻微的录制提示音响起。
喻若青松开了她,拿回手机,审完视频,指尖快速操作了几下,随后发给了霍连音。
做完一切,喻若青给霍连音展示她们聊天界面已发送的视频。
“你可以发给李崇邦,随你。”
交代完,她不再看霍连音一眼,拢了拢浴袍,转身走向卧室,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今晚你睡沙发。”
门被轻轻带上。
霍连音独自跪在客厅中央,她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那个刚刚接收到的视频。
画面里,喻若青收进去了一个半侧面,正握着她的后颈亲吻她,而她自己,跪在喻若青脚边,脸上残留着巴掌印,锁骨上留着鞭痕,一脸的茫然与受宠若惊。好糟糕的视频,霍连音看得脸上发起热来。
她捧着手机将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脏被不真实的幸福感充盈着,几乎要炸开。
看着看着,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喻若青就是这么对纠缠她的前任的,她一定不要当喻若青前任,分开后喻若青要是这么对她,她收到视频当晚就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