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饰21无冬城
辛西娅一直清楚竖琴手大师中不可能有碌碌之辈——对于老师的了解足以让这样的认识根植于她的心中。然而,整个夏天与莫拉卡尔并肩同行的经历,却让她几乎忘记了,身边这个温柔体贴的情人,同样是能够与老师比肩、被尊称为“大师”的存在。
很难说她心中没有存着一丝侥幸。
莫拉卡尔绝不会真正伤害她——这一点她近乎偏执地确信。
而他作为一名术士,纯粹的施法者,在近身缠斗中理应不占优势。若要战胜他,这似乎是她唯一可能的机会。
在决意动手的刹那,辛西娅几乎要唾弃自己的卑劣。
她竟在利用他的感情,赌他的不忍。
然而,所有倾注了全力与决绝的攻击,都在距离莫拉卡尔寸许之地,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吞噬、化解,如同水滴没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她引以为傲的速度、精妙的剑技,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徒劳,宛若儿戏。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窜上脊背。
她猛地后撤,毫不犹豫地伸手向身后,弃剑取弓,搭箭便射。
灌注了魔力的箭矢撕裂凝滞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直扑那道平静的身影。
可下一刻,她甚至没能看清莫拉卡尔有任何明显的动作,只觉手上一轻——那根弓弦,已被一道细微到近乎无法感知的力量悄然切断。
崩断的弦线无力地垂落,失去约束的长弓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在这片突然死寂下来的枫林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刻,辛西娅才真正地认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何等难以想象的差距。
眼前这个男人,是与她的老师同等的存在,是站立于凡俗力量顶端的竖琴手大师。
这个夏天所有的冒险,那些她曾暗自得意的配合,原来不过是他精心控制下的迁就与陪练,是一场为她编织的、无比真实的幻梦。
这……算是背叛吗?
辛西娅茫然地想。
即便用最严苛、最不近人情的标准来衡量,似乎也很难如此定义。
正如她过去带领巴伦和莉娜时,也从未倾尽全力,那是一种强者对弱者下意识的庇护与容让。
这本该是一种善意的体贴。
一切的问题只在她自己。
将不切实际的期待擅自倾注在了对方的身上。
他无需为此负责。
一声极轻的、如同呜咽般的吸气声从她喉间溢出。
她再次抓起细剑,毫无章法地扑上来,剑风乱舞,像是在攻击他,又像是在攻击这令人绝望的现实。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混着汗水与尘土,发丝沾染上了新雪般的面容。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的面前如此狼狈不堪。
莫拉卡尔没有反击,只是如鬼魅般移动,一次次轻描淡写地格开她的攻击。
最终,在一声叹息中,他扣住了她的手腕。
稍一用力,便卸去了她所有的力量,迫使她踉跄着跌跪在地。
白裙委地,泥泞斑驳。
这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就像是拂去一片落在肩头的枫叶。
辛西娅没有再反抗,她低着头,散落的长发掩住了她的神情,莫拉卡尔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就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莫拉卡尔担心自己是否是情急之下出手太重,伤到了她。
可就在他想要俯身探查她的情况时,一声低语混合着风声,划破了林间的寂静。
“凭什么……”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声音颤抖,却是在质问他,“你有什么资格拦我?!”
资格?
莫拉卡尔感到了荒谬。
她在质问他的立场。
“不需要。”莫拉卡尔俯视着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的确没有资格。
只是情人,来去自由。
这样的关系在她的预想中,只要留下一张毫无内容的字条就可以彻底地从他的世界离开。
然后去送死。
而他没有资格过问。
此时他忽然很庆幸,他从未在意过这些。
资格是一种背书,而他不需要。
这世上的事情只分为能做到,和做不到。
“你做不到,仅此而已。”莫拉卡尔说。
温情的假象持续了太久,连他都开始被那些虚妄的感情所改变,妄图以此来化解她的痛苦。
一切到最后,终究还是诉诸了最为直白的逻辑。
他此刻能做到的,也是唯一可行的路径。
用无可辩驳的事实,保下她的命。
如他所料的,这句话会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她反抗的意志。
他们彼此都知晓,他没有在虚张声势,如今的辛西娅不存在击败他的可能。
于是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瞬间粉碎。
是啊。
她做不到。
仅此而已。
她不在看他,长睫低垂着,在夜风的寒凉即将带走的最后的艳色中簌簌。
仿佛她回到了十多年前,她被抛弃,身无一物,带着无边无际的痛苦与无助,无声落泪。
莫拉卡尔知道自己的残忍。
但不管如何以动听的修辞与温柔的语气装点,要留下她,这句话的本质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辛西娅不会因着这些矫饰而不怨恨他。
很高效,几乎是最优解。
除了感情,什么都没有牺牲。
可他仍感到抱歉。
为了诗人小姐对他的信任,也为了他的无能为力。
他蹲下身,将浑身颤抖的她紧紧拥入怀中,任凭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发间。
那是一个充满怜惜与歉意的触碰,而非情欲的索取。
随后,他的吻移至她的额头,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温柔。
最后,极其克制地落在她冰凉颤抖的唇上。
短暂而沉重,传递他无法言说的担忧与坚守。
又像是一个无言的承诺。
或许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弥补他对她的伤害。
“辛西娅,”他稍稍退开,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头,念出她的名字,低沉而清晰,“艾温对你的期许,从来就不是为她报仇。如果你想报答她,也不需要以这种方式。她是竖琴手大师,这是她的 选择,而她的事业仍在继续。”
怀中的半精灵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但莫拉卡尔知道,她在听。
他握住她的手,以自己的掌心温暖着她冰凉的指尖,声音极低,仿若以往黑夜中他们彼此间的细语呢喃,极温柔,却没了曾经的亲昵。
“跟我回无冬城,好吗?
“去看看她所想守护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理解她的一切。
“如果三年后,你的决心依旧,我以我的真名和荣誉起誓,我会陪你去往塞尔,陪你做你想做的一切。“
夕阳的最后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枫林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中。
火红的枫叶渐渐失去鲜艳的色彩,化作一片沉郁的暗红,仿佛被夜色悄然吞噬。
林间的光线越来越微弱,只有零星的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而破碎的光影。
即便剧作家和诗人们经常如此形容,莫拉卡尔却仍对于沉默中的窒息感到陌生。
漫长的寂静后,一切终结于辛西娅极轻的颔首。
莫拉卡尔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有了喘息的余地。
三年的时光,足够他引导她走出伤痛,重新寻得生命的意义。
一切都还来得及。
然而,就在他收紧手臂,想要将她抱得更深的前一秒,怀中单薄的身躯动了。
辛西娅用手抵住了他的胸膛,缓慢却坚定地,挣脱了出来。
她抬起头,泪痕未干,在渐浓的夜色中泛着微弱的光。
翡翠色的眼眸依然泛红,却不见迷茫与空洞,而是一种极深的疲惫。
她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中,枫叶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黑白分明,格外的疏离。
“我答应你,去无冬城,三年。”
她顿了顿,沙哑的声音跟随着微凉的风,仿佛藉此才能在精疲力竭之中,将话语越过这个月夜,让他听见。
“卡尔,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莫拉卡尔番外《矫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