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5灵魂
与那些在传唱的故事和小说中被浪漫化的描述截然不同——那些故事里,英勇的冒险者往往在复活后便能立刻提起长剑,再次投身与邪恶势力的战斗。现实中,灵魂一旦离体再被强行安置回或置入新的容器,往往需要一段漫长而煎熬的时间来重新磨合,以适应那种灵肉分离后又强行结合所带来的深刻不适。
持续的疲惫感如同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精力,眩晕会毫无预兆地袭来,以及弥漫在四肢百骸源的隐痛……
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尤其是像辛西娅这种——原本的身体已被她亲手引燃的火焰彻底焚毁,如今的躯壳是依靠强大到近乎悖逆自然法则的力量凭空再造而成——没有至少十天半月的静养与适应,她的灵魂几乎不可能真正平复下来,与新生的血肉之躯达成和谐。
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与紊乱,自然瞒不过本身就是强大魔力造物的瓦尔特利。
或许正是感知到了她岌岌可危的状态,这头骄傲的黄铜龙才没有在完成接应任务后立刻离去,而是不顾可能引发的骚动,直接以那庞大而引人注目的巨龙形态,将她送到了银月城郊,晨星家族名下的这座僻静庄园。
据说,银月城那笼罩全城的、灵敏而强大的魔法结界,已经快有十几年没有发出过如此尖锐、持久的入侵警报啸叫声了。
对此,辛西娅多少有些抱歉,但她确实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和一头既缺乏在人类社会中生存的经验、也根本不屑于遵守任何世俗规则的巨龙,耗费几个小时去阐述他这种行为是多么的不合适以及会带来多少麻烦。
极度的疲惫让她几乎失去了对外界反应的感知能力,只剩下维持基本生理需求的本能。
她的目光有些飘忽地投向窗外,落在晨星家庄园那精心打理的花园中。
花园正中央,那片原本种植着珍稀月光玫瑰的花圃,此刻被一条灿金色的巨龙理所当然地占据着。
他正盘踞在那里假寐,庞大的身躯在初秋午后略显慵懒的阳光下,反射出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
恍惚间,竟让辛西娅觉得回到了奎瓦尔那持续了数月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极昼。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重新聚焦于眼前这位近日来一直默默照顾她的银发女士身上。
对方安静得像是不存在,气息与周围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辛西娅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把盘桓在心头许久的疑问,吐露出来。
“叔叔……他说了什么吗?”
昨天正是晨星家族内部,对伊维利欧斯“囚禁”她这一“罪行”进行审判的日子。
坦白说,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理性上,她都不会再像二十年前那个惊慌失措的少女一样,充满了惶惑与不安——既担忧叔叔会因为她的过错而遭受严厉的惩罚,又迷茫于自己的未来。
如今,她已经足够了解伊维利欧斯的思维模式,也足够了解这个光鲜的精灵社会运行规则。
因此,她清楚地知道,伊维利欧斯根本不会在乎家族施加于他的任何所谓惩罚。
而她的未来,无论走向何方,也早已与晨星家族捆绑在一起的那一部分彻底割裂。
但……
她仍旧无法完全抑制那份潜藏的担忧。
某些决定,在执行的那一刻,可以凭借着激烈的情绪和对某种原则的坚持而显得格外决绝,义无反顾。
但这绝不意味着,她可以就此彻底摒弃掉所有与之相关的、复杂的情绪牵绊。
她仍旧会担心伊维利欧斯。
这个认知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难堪,甚至难以启齿。
在她亲手毁掉了他守护的领地,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威胁他、迫使他不得不做出让步之后,她此刻这假惺惺的担心,听起来多么讽刺。
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她对他造成的伤害,会因为这单方面的、无用的温情而显得不那么残忍和彻底。
好在,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辛西娅已经意识到到,这位上一任大德鲁伊,露萨瑞尔女士,相较于她的学生伊维利欧斯,更加沉默,更加出世,早已将自身与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她似乎对大多数事物都缺乏强烈的在意,也对评判他人毫无兴趣。
正是这种近乎绝对的不干涉态度,才让辛西娅鼓起了勇气,问出这个问题。
“没有。”露萨瑞尔的回答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
她握着辛西娅手腕的手指依旧稳定,持续输送着温和的自然之力,帮助她平复灵魂的躁动,动作没有因为对话而有分毫改变。
或许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过于简短生硬,她罕见地补充了一句,
“那些指控和上次大同小异。他没有再次回应。”
“嗯……”
辛西娅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家族审判伊维利欧斯,本就不是她的主张。
一方面,世俗的规则与约束,对他们彼此而言,早已失去了真正的意义。
她所渴望的边界与自由,已经由她自己划定和争取。
另一方面,伊维利欧斯当年关于她与奎瓦尔联系的预言,并非虚言,只是其应验的方式,充满了常人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有悖伦常的曲折。
但时隔二十年,在家族高层自以为伊维利欧斯已经回归了正确的轨迹之后,他再次将她带回奎瓦尔的行为,无疑是对家族权威的公然冒犯。
这在他们看来,充分证明了他对自己乱伦的行径毫无忏悔之心。
辛西娅也早已无力,更无意去再次解释诸如“其中她也有主动的成分”、“并非全然被迫”之类的问题。
她现在能够理解,家族想要审判的,是伊维利欧斯这个脱缰的守护者,那么她,就必须被塑造、也必须扮演好一个无辜受累、纯洁受害的完美形象。
晨星的子嗣可以被卷入风波,可以被同情,但绝不能堕落。
这关乎家族维系了数千年的声誉。
一些让她内心持保留意见的,偏执的坚持。
“那我的灵魂……”沉默了片刻,辛西娅再次开口,声音更轻,以希冀与忐忑,“……还能分离吗?”
“与他的链接,可以切断。”露萨瑞尔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辛西娅的手腕上,观察着灵魂之力的细微流动,“但将已经融合的部分重新分割开来,我并不推荐。”
“为什么?”辛西娅追问。
“灵魂无形无质,本没有固定的形态与边界,不过是依赖肉身的束缚,才得以呈现出独立的个体性。”露萨瑞尔的解释依旧保持着尽可能的通俗,“一旦融合,就如同将两股源头不同的溪流倾注于同一方池水。即便你日后试图再次等量取出,也无法分清哪一滴水来自最初的哪一条溪流。它们已经成为一个新的、完整的整体。”
对于灵魂的某些性质,辛西娅也并非一无所知——自从得知自己灵魂中融入了伊维利欧斯的一部分后,她就在暗中寻找一切可能的方法,希望能让一切回归正轨。
她询问过许多博学的法师、神秘的秘术师,甚至一些隐世的学者,但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指向同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
可她仍旧难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馈赠——如果那长达上千年的孤独寿命可以被称为馈赠,而非诅咒。
“那……如果只是将我自身的灵魂切割掉一部分呢?”辛西娅不甘心地试探着,提出一个听起来更加极端的方法,“只保留我作为半精灵应有的、正常的寿命和力量上限。然后……再把那部分属于他的灵魂碎片,归还给他?”
“可以。”露萨瑞尔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直接。
辛西娅闻言,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几乎要呼出一口气。
然而,露萨瑞尔却在此刻收回了那只一直握着辛西娅手腕、输送着安抚力量的手。
她抬起眼,那双比伊维利欧斯颜色更浅、历经了上千年岁月沉淀的冰蓝色眼眸,平静地望向辛西娅。
那目光沉静、真切,却也因此显得缺乏常人应有的温度。
“但是,”她清晰地补充道,“被你切割舍弃的那部分灵魂,会就此彻底消散,无法再被伊维利欧斯回收、融合。”
辛西娅愣住了。
“是……因为我的灵魂质地不够纯净,无法与他兼容吗?”她下意识地猜测。
伊维利欧斯这样的天赋与血脉,自然不可能和她这样劣化后的混血种相提并论,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被无数次验证过的事实——半精灵不被世界规则偏爱,无法建立族群,也无法繁衍,本就是一个规则外巧合。
血脉驳杂,灵魂自然也不够纯净。
“不是。”露萨瑞尔再次否定了她的猜想。
她看着辛西娅困惑的眼睛,给出了解答。
“是他不愿意。”
“……?”
辛西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茫然。
“你们是血亲,灵魂本源虽有差异,但理论上存在兼容的基础。”露萨瑞尔耐心地解释着,尽管她的耐心更像是一种客观的陈述,“只是灵魂的融合与分离,其核心在于双方意志的绝对认同与接纳。不能有任何一方产生丝毫的抗拒,否则,灵魂本源产生的排异反应,会使得整个过程发生不可控的异变。强行分离再融合,只会导致灵魂结构的崩坏,失去其最根本的完整性。”
她不需要进一步解释,辛西娅已然明白。
世人所知的那些关于灵魂融合的禁忌实验记录,其结果往往就是如此——灵魂被外力粗暴地缝合,供体失去神智,沦为行尸走肉,而受体则精神错乱,陷入疯狂的自我认知混乱,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露萨瑞尔观察着辛西娅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你一定坚持,我可以为你执行分割。相关的秘法我已经找到。但出于我个人的立场,并且抛开所有世俗的道德评判,仅从自然与存在的角度而言,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是值得的。”
她微微停顿,给了辛西娅消化的时间。
“你视之为负担的漫长寿命,在自然的尺度下,或许只是另一种形态的生命历程。它本身并无善恶属性。而那份力量,既然已经与你共存,便是你如今存在的一部分。抗拒它,试图剥离它,如同树木拒绝阳光雨露,只会导致自身的枯萎。”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辛西娅,望向窗外无垠的天空。
有些话或许她不该说,但除了她,也没人会说。
“自然之中,没有乱伦,只有生命以各种形态延续与交织的本能。强大的个体与亲近者结合,在许多生物族群中并非罕事,只是为了维系血脉的强度,或者……仅仅是彼此选择相伴。文明所定义的对错,在星辰与荒野面前,轻若尘埃。”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说服的意味,只是在陈述她所认知的真实。
就像她在伊维利欧斯仍是孩童时,将家族的历史告诉他时。
“至少,那或许长达千年的时光,并不像你现在想象的,是一种诅咒。它也可以是观察、体验与存在的机会。”
最后,她将选择权交还给了辛西娅。
“链接,我可以为你切断。从此你们将不再能感知到彼此的情感和思绪,重获灵魂层面的独立与隐私。这是我可以为你做到的。”
辛西娅沉默着,垂眸看着自己依旧苍白的手指。
“……我明白了。”良久,她终于轻声回应,声音有些疲惫,也有些释然,“请您……帮我切断链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