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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勒比的风在12月显得尤为轻快,裹着海盐的清新掠过阳台。坎昆的海面反射着刺目的蓝,酒店阳台上放着一台随身听,银色耳机线搭在桌角。鄢琦翻着一本皱折的《Lonely Pl》,书的扉页上还夹着一张道歉的小纸条。浑身的酸痛几乎持续了叁天,每天傍晚,她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温泉里,淡淡的硫磺气总让她气血上涌,扬起手就要打人。他最近冲浪晒黑了些,巴掌落在他强壮的手臂上,连片红印都不会留下。
只不过生气归生气,他做的饭还是要吃的。有时他会故意在客厅打开电视,大声播放起法式甜点的制作教程,然后她悄悄从书后探头偷看时,立刻抓住她的手说,“今晚做这个?”
只是第一次做可丽饼时,他一直遵循着水多加面粉,面多加水的原则,直接摊出了四十二张比她头还宽的面皮。他们一起对着厨房里那座金黄的小山沉默了半晌,又默契地准备一起出门,买更多的奶油和巧克力酱,准备将多出来的分给度假村里的小朋友。
等她挎上喜欢的编制木篮,分装好了做完的可丽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沙滩染成蜜糖色,鄢琦拎着藤编篮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海风掀起她亚麻长裙的裙摆,露出纤细的脚踝上系着的那条细细的银链,还是昨天关铭健在集市上亲手为她戴上的。
孩子们追逐着浪花嬉戏,细碎的西班牙语笑声像海风一样轻盈。一个扎着满头小辫的女孩突然指着她的篮子惊呼,褐色的大眼睛里盛满期待。鄢琦蹲下身,拿出了一个包的最大的可丽饼递给了她,又笑着替她整理好卷曲的碎发。
对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接过,咬了一口后,突然绽开灿烂的笑容,用稚嫩的嗓音喊:“?Gracias, se?ora!”
小女孩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棕榈叶编的指环,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几朵不知名的粉色野花。鄢琦刚要摸出零钱,孩子却使劲摇头,甜甜地说了一句,是用来交换的东西。
她低头看着女孩清澈明亮的眼睛,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她还记得在香港准备慈善活动时,福利院里总是有些胆大的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想要和她交换好吃的零食喝牛奶。
有时她会想,孩子是面镜子,是观察世界的另一个万花筒。她从周芙伶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爱,如果有一天她有自己的孩子,会否像周芙伶一样成为一个很好的母亲?又会否和她一样,学着隐忍生活,放弃自己的幸福?
她觉得她不会,她的的确确好奇着渴望有一个全新的生命,将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完完全全地赋予给对方。
关铭健站在她身后,他早已将自己手头的交给了度假村经理,此刻看着妻子蹲下身和拉美面孔的小姑娘大眼瞪小眼,手掌搭上她的肩膀,望着她左手的那枚编织戒指,低声问:“怎么了?”
鄢琦摇摇头,却没说话,只是掏出篮子里准备好的纸巾,替小姑娘擦去了嘴角的奶油,目送着小女孩欢快地跟上大人的步伐离去。海浪温柔地漫过脚边,她低头笑了笑,忽然觉得——或许未来某天,他们真的可以牵着一个小不点的手,再来这里堆沙堡。
他像是读懂了她的沉默,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肩,同她一起在沙滩上坐下,揽着她单薄的肩,将新买的发卡卡在她的发髻上:“不急,我们慢慢来。”
鄢琦望着那个蹦跳远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糙的棕榈指环,小声说了句,“Jennifer说...等明年春天,可以考虑慢慢停药。”
他沉默了片刻,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语气没什么起伏,“琦琦,只要你想好了,我都支持。但是一切以你的健康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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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坎昆出发,租了一辆老款Jeep,沿着蜿蜒的公路向西南驶去,目标是奇琴伊察的库库尔坎金字塔。路面坑洼不平,吉普在颠簸中晃动,尘土随风卷起。路旁零星露出石灰岩地貌,热带丛林像波浪般起伏,阳光从枝叶缝隙洒下,在车窗上映出斑驳光影。
关铭健紧握方向盘,低声与鄢琦讨论下一站的安排,偶尔回头确认坐在后座的安保,眼神警惕而谨慎。鄢琦将相机举起,捕捉丛林间半隐的石阶和古老小庙,风雨未至前的午后,阳光从树叶缝隙洒下,他们的笑声和谈话声在密林中回荡,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与这片古老的土地。
随着公路逐渐深入丛林,远处云雾开始笼罩地平线,雨意在空气里弥漫。吉普驶过泥泞地段,车轮溅起细小泥点,颠簸让两人的手不自觉紧握。关铭健停下车,换到后座,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低声说道:“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
他们踏出吉普,脚下是湿润的尘土和落叶,远处那座宏伟的金字塔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阳光和雨云交错,映出斑驳的光影。鄢琦抬起相机,捕捉这一刻的神秘与庄严。
“蛇神要降临了。”到达奇琴伊察时,向导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提醒道。夕阳正缓缓滑过金字塔阶梯,光影交错间,巨蛇的影子沿着石壁蜿蜒而下。关铭健突然握住鄢琦的手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跳动的脉搏。
“你在想什么?”鄢琦轻声问,脖子上挂着崭新的相机,她今天穿了件亚麻质地的米色连衣裙,后腰系着当地买的彩色编织绳,发间别着他今早为她戴上的玳瑁发卡。
“玛雅人用叁百年建立这座城,”他眯了眯眼,“曾经人们都以为不会倒,可后来西班牙人却只用了叁年,就让它变成废墟。”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只是笑,伸手替他抚了抚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对着他再次按下快门,拍下他眼底的深邃。
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经能够通过对方的一个眼神,懂得对方想说的话。
“人类所有的文明,终究都要在风里摇晃最后重建,”她抱着自己的素描本,歪着头轻笑着答,“所以建立新的,才格外有意义,是不是?”
男人握紧她的手,抵到唇边轻柔地吻了吻,他捏了捏妻子软软的脸颊,“鄢老师,现在成了我的小蛔虫?”
鄢琦得意地摇了摇脑袋,指尖点在他的手臂上,“所以你可不要说谎,鄢老师是火眼金睛。”
关铭健突然低头吻住她未尽的话语,带着防晒霜的甜腻和雨林的湿气,直到向导尴尬的咳嗽声传来才分开。
“关同学,”她故意板起脸整理被他弄乱的衣领,手指却诚实地拽住他的衬衫前襟,脸颊也一片霞红,“在古迹前要庄重。”
他耸了耸肩,规规矩矩地撤开一步,陪她看着影子偏移,时间也在影子的每一分移动中流逝。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金光从羽蛇神雕像的眼睛里消失,鄢琦低头翻着相机里的照片,满意地笑。
夜宿的旅馆靠近图卢姆海滩,木制结构的房间简陋却干净,海风透过纱窗送来潮湿的咸味。停电后,老板送来的蜡烛在床头柜上摇曳,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鄢琦裹着薄被,烛台托在下巴处,故意压低声音讲起香港老楼的鬼故事。
“……你都没被吓到?”她讲完最骇人的一段,却见他眼底含着笑,顿时泄了气,“我第一次听的时候,特别害怕,每天都要黏着妈咪睡。”
关铭健看着她微微鼓起的脸颊,伸手捏了捏,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好可怕,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敷衍!”她气呼呼地把烛台塞给他,却被他顺势握住手腕拉进怀里。木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搂着她躺下,指尖穿过她散开的长发。
黑暗中,海浪声忽远忽近。鄢琦靠在他肩头,突然轻声开口:“Alex,其实我今天在想,就像玛雅人建造金字塔,每一块石头都要严丝合缝,才能屹立千年。”
“那是不是感情也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有裂缝……”
关铭健猛地收紧手臂,侧脸藏在阴影里,他想起那些被锁进保险箱的照片,想起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此刻烛焰微微晃动,将她的眼睛映得格外明亮。
“所以我好讨厌欺骗,”她仰起脸,目光直直看进他眼底,“哪怕是善意的隐瞒,一年多前,我和满旭提了分手,就是因为我发现他常常在撒谎。”
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领,她抬头间,眼里十足的信任暴露在光影下,“Alex,我不想和你指尖,也像和他一样渐行渐远。”
窗外,潮水拍打着礁石。他低头吻了吻她微蹙的眉心,喉结滚动:“我们不会。”
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鄢琦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睡去。而关铭健望着墙上摇曳的影子,一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