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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未尽

    沉时安一贯醒得早。
    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早餐几乎没动,只是轻轻搅着杯子里那杯黑咖啡。
    阳光穿过花园边缘的百叶窗,把地板切割出一格格斑驳的光影。
    大约快九点钟,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沉纪雯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卡其色家居裙,头发随意扎起,看上去比前两日更松弛些。
    “我是不是起晚了。”她走下楼时看见他,语调轻快地说。
    “我也刚起。”沉时安帮她拉开椅子。
    她轻声道了声“谢谢”,又扫了一眼餐厅,发现没有昨天那个女孩的身影,餐桌也只摆了两副碗筷。
    她眼神微顿,略带疑惑地看向沉时安。
    “她昨晚有些没休息好,还在睡。”
    沉时安声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低声解释。
    沉纪雯怔了怔,眼神下意识地落在他的侧脸上。
    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少年气与成熟在她看不见的时光里交织在一起。
    此刻,那种属于男人的轮廓感,忽然变得格外鲜明。
    她意识到,沉时安已经彻底长大了。
    那一瞬间,她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不是震惊,也不是羞耻,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
    他已经到了可以和女人共度一夜,可以理所当然地让人留宿、被人服侍的阶段。
    沉时安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偶尔沉默、偶尔锋利的男孩了。
    他已经长成一个男人。有欲望、有控制、有被人献身的能力。
    这种清晰的“男人感”,在她脑海里撞出了一点朦胧的不自在。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刀叉碰盘的轻响。
    “今天有什么安排?”过了一会儿,沉时安像是不经意地问。
    “没有特别的。”她喝了口橙汁,语气平淡,“本来打算整理一下资料,准备回香港的事。”
    “那不如出去走走?”他语气轻轻的,“我昨天在报纸上看到,滨海湾那边还有元旦灯展,今天是最后一天,听说还有水雾投影。”
    沉纪雯微微一顿,抬眼看他:“不打扰你工作吗?”
    “都放假了,没工作。”他说得顺理成章,眼神也带着点不动声色的期待,“而且姐姐明天就走了,我总得尽尽地主之谊。”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弯了一下,“行,那就走走。”
    午后将近,他们到了滨海湾。
    阳光不辣,海风带着点湿润气息,地砖被晒得微微发烫,脚步踩在上面都有些轻响。
    沿岸一整排白色帷幕下摆着展台和装置艺术,有纸灯剪影,也有互动喷雾投影,孩子们在雾气中追逐打闹,青年情侣结伴拍照打卡。
    沉纪雯戴着墨镜,看着远处一座巨大的机械孔雀缓缓展开羽毛。
    “这些是学校学生设计的?”她随口问。
    “好像是南洋艺术学院合作的项目。”沉时安站在她旁边,语气漫不经心,“去年是生肖投影,今年换成植物和动物了。”
    “元旦之后还能保留活动,倒挺有人情味的。”
    “是啊。”他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不会喜欢人多的地方。”
    “偶尔来看看,也不错。”
    她说着话,脚步往前挪了两步,站在一处水池边,低头看那些水汽在阳光下蒸腾。风从水面吹过来,她下意识收了收肩。
    沉时安看了她一眼,把手里的薄外套递过去。
    “别着凉。”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披上。
    “明明是你带出来的外套。”她说。
    “所以披我自己人身上,合理。”他语气平淡,几乎听不出情绪。
    沉纪雯没再说什么,只是在边走边看那一个个装置,时不时低头翻一翻手里的活动手册。
    她身上的外套有点大,领口落在她肩边,衬得她比平常看上去更瘦些。
    沉时安低头看着地面,默不作声地往右边挪了一下,让自己的影子刚好盖在她的上。
    走到水幕投影前的时候,灯光刚好亮起。
    一个巨大的莲花图案投影在雾墙上,像慢慢绽开的光。
    她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
    “小时候在庙里见过这种花。”她低声说,“妈妈说,莲花的根埋在泥里,但花开得干净。”
    沉时安没有出声,只轻轻侧头看着她。
    她站在水幕前,仿佛和人群都隔了一层,连呼吸都那么轻。
    “你明天真要走了吗?”他忽然问,声音很轻。
    “嗯。”她点头,语气没有太多起伏,“时间差不多了。”
    “以后还回来吗?”
    “当然。”她笑了笑,“还会来看你的。”
    沉时安“嗯”了一声,垂下眼睛。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他手指蜷了蜷,指甲抠着掌心,压出一排淡红的痕。
    两人沿着滨海湾边缘慢慢走着。
    游人渐渐多起来,有情侣搂着肩,也有带着孩子的家庭。街边艺人开始架设设备,拉起手风琴,准备晚上的即兴演奏。
    沉纪雯似乎看出他情绪不错,偏头问:“你最近是不是心情比以前好很多?”
    “有吗?”
    “有。”她说,“以前你一见外人就皱眉,讲话又冲,现在比以前温和了很多。”
    “我长大了。”
    “你还真这么说啊?”她笑起来,“自己说自己长大,像不像小学生写作文?”
    他也勾了勾嘴角,却没回嘴。
    她说的没错。
    他是真的长大了,只不过,是在一种没人愿意知道的方式里长大。
    沉纪雯回港的日期定在元旦过后的第三天。
    她行李不多,只一只灰蓝色的登机箱,登机箱的滚轮在樟宜机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极轻的摩擦声,在人流与广播之间,几乎不可闻。
    樟宜机场与启德不同,送行不能到登机口,只能止步安检。
    沉时安穿得一如既往体面整洁,领口扣到最上,边线分毫不乱,袖口熨帖,手腕上那只表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这是他第一次有资格以家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送她上飞机。
    “东西都带齐了吗?”他轻声问。
    “都带了。”沉纪雯点头,“你不用一直陪,我等下自己进去就行。”
    “姐姐难得来一趟,当然要送到最后。”他说,嘴角带着笑,看不出情绪。
    他低头看了眼表,又像是随口一提:“我托人买了点营养品,你下飞机后帮我带去医院吧。顺便替我问候一下爸爸,就说我这边一切都好。”
    她看着他,眼神微动,最终轻轻点头。
    沉时安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定在原地,目送她一步步走向安检口。
    直到她在排队间回过头来,他才朝她挥了挥手,露出一个温和克制的笑容。
    她消失在安检口那一瞬,他的手缓缓垂落,笑意也一寸寸收回。
    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沉时安却没有离开。
    他买了一杯冰水,走到机场观景层,找了个落地窗边的位置坐下,手指一圈圈在杯壁上摩挲。
    他的眼神始终落在那条灰白起降跑道尽头。
    终于,一架白色涂装的飞机滑行到位,在跑道尽头慢慢起速、拉升、冲破低云。
    他没眨眼地看着那架飞机一点点拔高,直到成了天空里一个小小的点。
    他知道那架飞机上坐着她。
    明明早就该习惯别离,明明记得自己恨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却空了一块。
    他从来不怕失去。
    可偏偏只要是她,他就不甘心她走得太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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